讲座回顾 | 形而上之恶系列讲座回顾与综述
主讲人简介
Carlos Steel
Carlos Steel教授生于1944年,是鲁汶大学哲学研究所古代和中世纪哲学荣休教授。他于1974年在鲁汶获得博士学位,1975年起至2010年退休期间任教于比利时鲁汶大学哲学所,历任讲师、副教授和教授。曾于1991年至2000年间任哲学所主任,2000年至2006年任De Wulf-Mansion古代中世纪研究中心主任。并曾在伦敦大学学院(UCL)、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巴黎高等研究实践学院、哈佛大学、海德堡大学等地任客座教授。Steel教授是比利时皇家学院院士,也是荷兰皇家学院、梵蒂冈圣托马斯·阿奎那教廷学院和德国北威州科学院的外籍院士。他曾于2010年获得亚历山大-冯-洪堡奖。
讲座信息
● 讲座题目与时间:
Lecture 1.
From Leibniz back to Augustine and Proclus2022年11月16日(周三) 19:00—21:00
Lecture 2.
From Proclus to Thomas Aquinas: Why divine providence does not entirely exclude evil from reality?2022年11月18日(周五) 19:00—21:00
2022年11月22日(周二) 19:00—21:00
第一次讲座于2022年11月16日晚7点开始,讲座的主题是莱布尼茨和新柏拉图主义中的“形而上之恶”。在本次讲座中,Steel教授以莱布尼茨的论述为切入点,辩护了探讨形而上之恶的必要性。在指出莱布尼茨图景的新柏拉图主义根源后,Steel教授分析了普罗克洛(Proclus)、辛布里丘(Simplicus)的文本,揭示出新柏拉图主义中的恶的形而上学意涵。
在讲座的开始,通过澄清莱布尼茨对恶的三重区分,Steel教授阐明了探讨“形而上之恶”论题的必要性。Steel教授指出,莱布尼茨将恶区分为三种:其一,道德之恶(Moral evil),来源于人的不正当行动(wrongdoing);其二,物理之恶(physical evil),作为道德恶的后果,指代人所经历的遭受和痛苦(suffering);其三,形而上之恶(metaphysical evil),根植于造物的“不完满性”(imperfection)和“有限性”(limitation),是前两种恶的根源(source),为前两种恶提供最终的解释,因此,也构成行动者的不正当行动、世界的无秩序之所以可能的前提。Steel教授认为,仅就道德恶与物理恶的区分及其关系而言,莱布尼茨与奥古斯丁的立场极为一致:在《论自由决断》中,奥古斯丁区分了“作为罪责的恶”(malum culpae)与“作为惩罚的恶”(malum peonae);“作为惩罚的恶”是前者的后果,只有通过前者才能得到解释。然而,Steel教授质疑到,奥古斯丁对两种恶的探讨,似乎并不能穷尽地解释我们对恶的经验:因为,在日常经验中,存在诸多恶的形式(譬如,天生残疾的儿童、患有痴呆症的老年人或诸多自然灾害),而这些恶并不是人的行动的后果、不能通过人的行动解释,也因而并不属于上述两种恶中的任何一种。在这个意义上,Steel教授强调,莱布尼茨引入“形而上之恶”的概念是颇有洞见的——只有借助形而上之恶的概念,这些并非出于人的自愿行动的恶的现象才能得到解释。
Steel教授承认,固然莱布尼茨首次在文本中提出了“形而上之恶”的概念,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概念没有其哲学史来源。Steel教授指明,从哲学史的书写层面来看,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克洛(Proclus)和辛布里丘(Simplicus)既已论及恶的形而上学维度,进而通过中世纪哲学,间接地影响莱布尼茨的理论。Steel教授认为,普罗克洛在区分“自愿的恶”(voluntary evil)与“自然的恶”(natural evil)的基础上,也论及了二者之所以可能的形而上学根源。“自愿的恶”出自个别灵魂对错误选择,“自然的恶”植根于月下世界中有生灭变化的个别身体。两种恶均意味着某种“善”的缺乏;即是说,在存在和解释的意义上,这种无法恒久地保有善的状态先于自愿的恶和自然的恶。在这个意义上,Steel教授指出,对较低层级的存在而言,缺乏(defect)和丧失(deprive of)善的可能性,是所有其余形式的恶之所以可能的前提,也因而是恶的形而上学基础。
实际上,并非所有善的匮乏(lack)都是恶的形而上学根源。普罗克洛进一步指出,只有善的“缺乏”才是恶的形而上学来源。为了说明这一点,Steel教授澄清了 “下降”(descend)和“缺乏”(defect)的不同。“下降”刻画的,是太一流溢造成的不同存在层级(levels of being)在完满性上的差异。然而,这种差异自身并不意味着恶;譬如,我们似乎并不会认为人相较于无生灭的天体而言是恶的。恰恰相反,恶仅仅在于人并未按照理性的规定行动,进一步来说,在于存在者“缺乏”了它能够且本应当(due to have)具有的专属的善(proper good)。基于此,Steel教授表明,较低层级的存在并非因其比较高层级缺少完满性而是恶的;反之,恶仅仅在于它有不实现其自然本性、缺乏专属于它的善的可能性。
然而,上述新柏拉图主义对恶的解释,似乎不得不面临诘难:为什么并不存在一个完满的世界,其中不包含任何恶的可能性与现实性?换言之,为什么太一的流溢并未停止在无生灭的存在层级,在避免恶的形而上根源的同时,保障宇宙作为整体的善?辛布里丘在《〈论天〉评注》中回应了这一问题。他写道,“正是在不稳定性和有限性中,人的德性才展现出善好与完满……如果没有犯错(going wrong)的可能,个体灵魂和身体的多样性便将消失。如果没有与较高层级不同的善好,那么宇宙整体就将是不完满的。”对此,Steel教授引入了“充裕原则”(Principle of plenitude)进行了解释。“充裕原则”揭示,宇宙的完满性以存在的多样性为前提;而这意味着,较低存在层级作为多样性的表现之一,在引入具有缺乏善的可能性的存在者的同时,也贡献于宇宙整体的完满性。因而,在相反的意义上,取消较低层级的存在和其缺乏善的可能性,便威胁到了宇宙整体的完满性,甚至“导致更多的恶”。借助“充裕原则”的图景,Steel教授最后表明,作为缺乏善的可能性的形而上之恶,是世界完满性的必要前提和完满世界生成的必然结果。
在提问环节,Steel教授围绕莱布尼茨的“形而上之恶”概念、普罗克洛和辛普里丘的自然的恶和道德的恶,以及善的形式等问题与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刘哲老师展开热烈的讨论。Steel教授强调,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之恶”的概念在古代是没有的,莱布尼茨首次将这个概念作为对恶的终极解释。Steel教授澄清道,在辛普里丘的讨论中,灵魂由于在身体之中,因此会失去其所得,进而在这个意义上灵魂也处于生成和毁灭的领域之中,尽管它自身不可毁灭,由此自然的恶和道德的恶是可比的。此外,Steel教授说明在善的形式上辛普里丘和柏拉图理论的区别,辛普里丘认为存在的队列还必须包含那些时间中的有匮乏的可能性的存在,他区分了人的正义和作为纯粹形式的正义。
Steel教授围绕恶的标准、“如何解释某存在比它的自然更完美”等问题和华中科技大学的归伶昌老师进行了深入的交流。Steel教授强调,恶的标准是某个存在是否缺乏了它所本应有的,恶不仅仅是匮乏,还是一种积极作恶的行动倾向。Steel教授说明,人的灵魂可以在一定范围的层级内游移,因此的确有一些人的灵魂可以上升到更高的层级。此外,Steel教授围绕匮乏、否定等概念与南京大学的刘鑫老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Steel教授说明,任何局限都是一种否定,而在莱布尼茨看来,这种否定是形而上学之恶。
在提问环节结束后,Steel教授预告了下一讲内容,吴天岳老师对本讲内容进行了简要总结,对主讲人和参会的师生们表达了感谢,并宣布本次讲座圆满结束。
在讲座的开始,Steel教授呈现了阿奎那对形而上之恶讨论的理论背景,以及可能会面临的挑战。在Steel教授看来,阿奎那一方面接受新柏拉图主义的立场,将恶的形而上学根源视作“缺乏(deficere)适当善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阿奎那也接受基督教立场,认为有限且可朽(corruptible)的造物直接受造于上帝。同时接受上述立场使得阿奎那不得不承认,作为恶的根源,缺乏善的可能性直接来源于上帝的创造,因而,看似也有不被创造的可能。对此,我们应当追问,为什么全能全善的上帝并未排除恶的可能性? Steel教授引入了阿奎那对“充裕原则”(principle of plenitude)讨论回应了这一质疑。接续新柏拉图主义的论述思路,阿奎那指出,宇宙的完满性以存在的多样性——较高、较低存在层级之间的区分——为前提;即是说,有缺乏善可能作为较低层级存在者的表现,在引入形而上之恶的同时,也贡献于宇宙整体的完满性。以“充裕原则”为前提,阿奎那断言,既然“缺乏”是宇宙整体完满性的必要条件,“神意并未从事物(a rebus)中排除恶”。
在讲座的第二部分中,Steel教授主要分析了阿奎那的“缺乏”(privatio)概念,澄清了“缺乏”与“否定”(negatio)之间的差异,从而说明“缺乏”与恶之间的联系。首先,Steel教授从哲学史的角度,揭示了阿奎那立场的亚里士多德主义根源。在《物理学》第一卷第七节中,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三种“变化”的本原:其一,作为承载者的“质料”;其二,质料当下所具有的“形式”;其三,“缺乏”,即相对当下所具有的形式而言,质料能够具有却并未具有的形式。Steel教授认为,阿奎那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对“缺乏”的刻画,通过“未穷尽其潜能的承载者(subjectum)”界定“缺乏”:在《驳异教大全》中,阿奎那指出,“一个形式的缺乏,与并未穷尽质料潜能的形式有所关联”;即是说,由于承载者当下所具有的形式并未穷尽地实现其潜能、承载者仍旧拥有获得其余形式的可能性,相对于既有的形式而言,它所不具有的形式便被称为“缺乏”。就此而言,阿奎那将“缺乏”归因于承载者的可变性(mutable)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较亚里士多德而言,阿奎那的“缺乏”概念有更加严格的限定:阿奎那指出,只有缺少“能够且应当(due to)”具有的形式时,承载者当下的状态才会被视作“缺乏”。在这个意义上,阿奎那的“缺乏”概念已然蕴含了规范性维度。
然而,作为恶的形而上学根源,善的“缺乏”(privatio)并不等同于对善的“否定”(negatio)。Steel教授认为,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以承载者的存在为前提。就“否定”而言,善的缺失意味着纯粹匮乏,是一种纯粹的“非存在”。而就“缺乏”而言,善的缺失仅仅意味着承载者并未现实的具有其本应当具有的善,而这一状态只能在实存的承载者中实现。譬如说,疾病作为健康的缺乏,只能在实存的个体中实现;对于彻底匮乏了善、既已死亡的个体而言,便无论健康与疾病之分。在这个意义上,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一部分推论道,善的缺失预设“承载的自然”(underlying nature)和承载者的存在,进而,根源于缺乏的恶预设存在: “在否定(negative)的意义上,善的缺失(remotio ,absence)并非恶……在缺乏(privative)的意义上,善的缺失才是恶”。
在讲座的最后,Steel教授引入了中世纪晚期经院哲学家苏亚雷斯(Suárez)的讨论,展现了“形而上之恶”论题从经院哲学到莱布尼茨的推进和发展。Steel教授指出,苏亚雷斯的立场较阿奎那而言更为激进:与阿奎那将“缺乏”的可能性仅仅追溯在身体性的、可朽造物的立场不同,苏亚雷斯认为,所有的造物都是可变(mutable)、有缺陷的(defective),进而,有“缺乏”善的可能性。借助奥古斯丁的讨论,苏亚雷斯将这种不完满状态(imperfection)归因于造物“自虚无”中受造(ex nihilo)、及其朝向“不存在”(non-existence)的倾向。在苏亚雷斯的图景中,不完满性和缺乏善的可能内在于所有造物,先于其余形式的恶,可谓是恶的形而上学根源。对此,Steel教授察觉到,莱布尼茨所提出的“形而上之恶”概念正立足于苏亚雷斯的立场:“造物中的原初的不完满性(imperfection)先于罪(sin),因为,造物在本质上是有限的(limited)”。